天涯有明月
雪地無薔薇



↓節錄《天涯、明月、刀》第二章:天涯薔薇



天涯薔薇



『花未凋,月未缺,明月照何處?天涯有薔薇。』

燕南飛是不是真的醉了?

他巳坐下來,坐在鮮花旁,坐在美女間,坐在金杯前。

琥珀色的酒,鮮艷的薔薇。

薔薇在他手裏,花香醉人,酒更醉人。

他已醉倒夜美人膝畔,琥珀樽前。

美人也醉人,黃鶯殷的笑聲,嫣紅的笑臉。

他的人還少年。

少年英俊,少年多金,香花美酒,美人如玉,這是多麼歡樂的時刻,多麼歡樂的人生?可是他為什麼偏偏要到這死鎮上來享受?

難道他是為了傅紅雪來的?

他也沒有看過傅紅雪一眼,就彷彿根本沒有感覺到這地方還有傅紅雪這麼樣一個人存在。

傅紅雪彷彿也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。他的面前沒有鮮花,沒有美人,也沒有酒,卻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高牆,將他的人隔絕在他們的歡樂外。

他久已隔絕在歡樂外。

更鼓再響,已是二更!

他們的酒意更濃,歡樂也更濃。似已完全忘記了人世間的悲傷、煩惱和痛苦。

杯中仍然有酒,薔薇仍然在手,有美人拉著他的手問:『你為什麼喜歡薔薇?』

『因為薔薇有刺。』

『你喜歡刺?』

『我喜歡刺人,刺人的手,刺人的心。』

美人的手被刺疼了,心也被刺痛了,皺著眉,搖著頭:『這理由不好,我不喜歡聽。』

『你喜歡聽什麼?』

燕南飛在笑:『耍不要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?』

『當然要。』

『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,第一朵薔薇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開放的時候,有一隻美麗的夜鶯,因為愛它竟不惜從花枝上投池而死。』

『這故事真美!』
美人眼眶紅了:『可惜太悲傷了些。』

『你錯了。』燕南飛笑得更愉快:『死,並不是件悲傷的事,只要死得光榮,死得美,死又何妨?』

美人看著他手裏的薔微,薔薇彷彿也在笑。

她痴痴地看著,看了很久,忽然輕輕的說:
『今天早上,我也想送幾枝薔薇給你。

我費了很多時候,才拴在我的衣帶裏。

衣帶卻已鬆了,連花都繫不起!

花落花散,飄向風中,落入水裏。

江水東流,那些薔薇也隨水而去,一去永不復返。

江水的浪花,變成了鮮紅的,我的衣袖裏,卻只剩下餘香一片。』

她的言詞優美,宛如歌曲。

她舉起她的衣袖:『你聞一聞,我一定要你聞一聞,作為我們最後的─點紀念。』

燕南飛看著她的衣袖,輕輕地握起她的手。

就在這時,更鼓又響起!

是三更!




『天涯路,未歸入,夜三更,人斷魂。』

燕南飛忽然甩脫她的手。

樂聲忽然停頓。

燕南飛忽然揮手,道:『走』

這個字就像是句魔咒,窗外那幽靈般的白衣更夫剛敲過三更,這個字一說出來,剛才還充滿歡樂的地方,立刻變得只剩下兩個人。

連那被薔薇刺傷的美人都走了,她的手被刺傷,心上的傷卻更深。

車馬去遠,大地又變為一片死寂。

屋子裏只剩下一盞燈,黯淡的燈光照著燕南飛髮亮的眼睛。

他忽然抬起頭,用這雙發亮的眼睛,筆直地瞪著傅紅雪。

他的人縱然已醉了,他的眼睛卻沒有醉。

傅紅雪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裏,不聞、不見、不動。

燕南飛卻己站起來。

他站起來的時候,才能看見他腰上的劍,劍柄鮮紅,劍鞘也是鮮紅的!

比薔薇更紅,比血還紅。

剛才還充滿歡樂的屋子裏,忽然間變得充滿殺氣。

他開始往前走,走向博紅雪。

他的人縱然已醉了,他的劍卻沒有醉。

他的劍已在手。

蒼白的手,鮮紅的劍。

傅紅雪的刀也在手----他的刀從來也沒有離過手。


漆黑的刀,蒼白的手!

黑如死亡的刀,紅如鮮血的劍,刀與劍之間的距離,已漸漸近了。

他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,也漸漸近了。

殺氣更濃。

燕南飛終於走到傅紅雪面前,突然拔劍,劍光如陽光般輝煌燦爛,卻又美麗如陽光下的薔薇。

劍氣就在傅紅雪的眉睫間。

傅紅雪還是不聞、不見、不動!

劍光劃過,一丈外的珠簾紛紛斷落,如美人的珠淚般落下。

然後劍光就忽然不見了。

劍還在,在燕南飛手裏,他雙手捧著這柄劍,捧到傅紅雪面前。

這是柄天下無雙的利劍!

他用的是天下無雙的劍法!

現在他為什麼要將這柄劍送給傅紅雪?

他遠來,狂歡,狂醉。

他拔劍,揮劍,送劍。

這究竟為的是什麼?




蒼白的手,出鞘的劍在燈下看來也彷彿是蒼白的!

傅紅雪臉色更蒼白。

他終於慢漫地抬起頭,凝視著燕南飛手裏的這柄劍。

他的臉上全無表情瞳孔卻在收縮。

燕南飛也在凝視著他,發亮的眼睛,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,也不知那是種已接近解脫時的歡愉,還是無可奈何的悲傷?

傅紅雪再抬頭,凝視著他的眼,就彷彿直到此刻才看見他。

兩個人的目光接觸,彷彿觸起了一連串看不見的火花。

傅紅雪忽然道:『你來了。』

燕南飛道:『我來了。』

傅紅雪道:『我知道你會來的!』

燕南飛道:『我當然會來,你當然知道,否則一年前你又怎會讓我走?』

傅紅雪目光重落,再次凝視著他手裏的劍,過了很久,才緩緩道:『現在年已過去。』

燕南飛道:『整整一年。』

傅紅雪輕輕歎息,道:『好長的一年。』

燕南飛也在歎息,道;『好短的一年。』

一年的時光,究竟是長是短?

燕南飛忽然笑了笑,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譏誚,道:『你覺得這一年太長,只因為你直在等,要等著今天。』

傅紅雪道:『你呢?』

燕南飛道:『我沒有等。』

他又笑了笑,淡淡的接道:『雖然我明知今日必死,但我不是那種等死的人。』

傅紅雪道:『就因為你有很多事要做,所以才會覺得這一年太短?』

燕南飛道:『實在太短。』

傅紅雪道:『現在你的事是否已做完?你的心願是否己了?』

劍光漫天,劍細閃電。

刀卻彷彿很慢。

可是劍光還沒到,刀已被入了劍光,擋住了劍光。

然後刀已在咽喉。

傅紅雪的刀,燕南飛的咽喉!

現在刀在手裏,手在桌上。

燕南飛凝視著這柄漆黑的刀,過了很久,才緩緩道:『一年前,我敗在你的刀下。』

傅紅雪淡淡道:『也許你本不該敗的,只可惜你的人太年輕,劍法卻用老了。』

燕南飛沉默著,彷拂在咀嚼著他這兩句話,又過了很久,才緩緩道:『那時你就問我,是不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。』

傅紅雪道:『我問過!』

燕南飛道:『那時我就告訴過你,縱然我有心願未了,也是我自己的事,一向都由我去做。』

傅紅雪道:『我記得。』

燕南飛道:『那時我也告訴過你,你隨時都可以殺我,卻休想逼我說出我不願的事。』

傅紅雪通:『現在……』

燕南飛道:『現在我還是一樣!』

傅紅雪道:『一樣不肯說?』

燕南飛道:『你借我一年時光,讓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,現在一年已過去,我……』

傅紅雪道:『你是來送死的!』

燕南飛道:『不錯,我正是來送死的!』

他捧著他的劍,一個字一個字的接著道:『所以現在你已經可以殺了我!』

他是來送死的!

他來自江南,跋涉千里,竟只不過是趕來送死的!

他金杯引滿,擁妓而歌,也只不過是為了事受死前一瞬的歡樂!

這種死,是多麼莊嚴,多麼美麗!

劍仍在手裏,刀仍在桌上。

傅紅雪道:『一年前此時此地,我就可以殺了你。』

燕南飛道:『你讓我走,只因為你知道我必定會來?』

傅紅雪道:『你若不來,我只怕永遠找不到你。』

燕南飛道:『很可能。』

傅紅雪道:『但是你來了。』

燕南飛道:『我必來!』

傅紅雪道:『所以你的心願若未了,我還可以再給你一年。』

燕南飛道:『不必!』

傅紅雪道:『不必?』

燕南飛道:『我既然來了,就已抱定必死之心!』

傅紅雪道:『你不想再多活一年?』

燕南飛忽然仰面而笑,道:『大丈夫生於世,若不能鋤強誅惡,快意恩仇,就算再多活十年百年,也是生不如死。』

他在笑,可是他的笑聲中,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痛苦和悲傷。

傅紅雪看著他,等他笑完了,忽然道:『可是你的心願還未了。』

燕南飛道:『誰說的?』

傅紅雪道:『我說的,我看得出。』

燕南飛冷笑道:『縱然我的心願還未了,也已與你無關。』

傅紅雪道:『可是我……』

燕南飛打斷了他的話,冷冷道:『你本不是個多話的人,我也不是來跟你說話的!』

傅紅雪道:『你只求速死?』

燕南飛道:『是!』

傅紅雪道:『你寧死也不肯把你那未了的心願說出來?』

燕南飛道:『是!』

這個『是』字說得如快刀斬釘,利刃斷線,看來世上己絕沒有任何人能改變他的決心。

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,已凸出青筋。

只要這柄刀一出鞘,死亡就會跟著來了,這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人能抵擋。

現在他的刀是不是準備出鞘?

燕南飛雙手捧劍,道:『我寧願死在自己的劍下。』

傅紅雪道:『我知道。』

燕南飛道:『但你還是要用你的刀?』

傅紅雪道:『你有不肯做的事,我也有。』

燕南飛沉默著,緩緩道:『我死了後,你能不能善待我這柄劍?』

傅紅雪冷冷道:『劍在人在,人亡劍毀,你死了,這柄劍也必將與你同在。』

燕南飛長長吐出口氣,閉上眼睛,道:『請!請出手。』

傅紅雪的刀已離鞘,還未出鞘,忽然,外面傳來『骨碌碌』一陣響,如巨輪滾動。
接著,又是:『轟』的一聲大震。

本已腐朽的木門,忽然被震散,一樣東西『骨碌碌』滾了進來,竟是個大如車輪,金光閃閃的圓球。




傅紅雪沒有動,燕南飛也沒有回頭。

這金球已直滾到他背後,眼看著就要撞在他身上。

沒有人能受得了這一撞之力,這種力量已絕非人類血肉之軀能抵擋。

就在這時,傅紅雪已拔刀!

刀光一閃,停頓。

所有的聲音,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。

這來勢不可擋的金球,被他用刀鋒輕輕一點,就已停頓。

也就在這同一瞬間,金球突然彈出十三柄尖槍,直刺燕南飛的背。

燕南飛還是不動。傅博紅雪的刀又一動。

刀光閃動,槍鋒斷落,這看來重逾千斤的金球,竟被他一刀劈成四瓣。

金球竟是空的,加花瓣般裂開,現出了一個人。

一個像侏儒般的小人,盤膝坐在地上,花瓣裂開的球殼漫慢倒下,他的人卻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。

剛才那一刀揮出,就已能削斷十三柄槍鋒,就已能將金球劈成四瓣,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,彷彿已與天地間所有神奇的力量溶為一體。

那甚至已超越了所有刀法的變化,已足以毀滅一切。

可是,槍斷球裂後,這個侏儒般的小人還是好好的坐著,非但連動都沒有動,臉上也完全沒有任何表情,就像是個木頭人。

門窗撞毀,屋瓦也被撞鬆了,一片瓦落下來,恰好打在他身上,發出『卜』的一聲響。

原來他真的是個木頭人。

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,他不動,傅紅雪也不動!

木頭人怎麼會動!

這個木頭人卻突然動了!

他動得極快,動態更奇特,忽然用他整個人向燕南飛後背撞了過去。

他沒有武器。

他就用他自己的人作武器,全身上下,手足四肢,都是武器。

無論多可怕的武器,都要人用,武器本身卻是死的!

他這種武器,本身就已是活的!

也就在這同一瞬間,乾裂的土地,突然伸出一雙手,握住了燕南飛的雙足。

這一著也同樣驚人。

現在燕南飛就算要閃避,也動不了。

地下伸出的手,突然動起來的木頭人,上下夾攻,木頭人的腿也夾住了他的腰,一雙手已準備挾制他的咽喉!

他們出手一擊,不但奇秘詭異,而且計劃周密,已算準這一擊絕不落空。

只可惜他們忘了燕南飛身邊還有一柄刀﹗

傅紅雪的刀!

天上地下,獨一無二的刀!

刀光又一閃!只─閃!

四隻手上都被劃破道血口,木頭人手裏原來也有血的。

從他手裏流出來的血,也同樣是鮮紅的,可是他枯木般的臉,已開始扭曲。

手鬆了,四隻手都鬆開了,一個人從地下彈丸般躍出,滿頭灰土,就像是個泥人。

這泥人也是個侏儒。

兩人同時飛躍,凌空翻身,落在另一個角落裏,縮成一團。

沒有人退過來。

傅紅雪的刀靜下,人也靜下。燕南飛根本就沒有回頭。

泥人捧著自己的手,忽然道:『都是你害我,你算準這一著必定不會失手的。』

木頭人道:『這件事做不成,回去也一樣是死的,倒不如現在死了算了。』

泥人道:『你想怎樣死?』

木頭人道:『我是個木頭人,當然要用火來燒。』

泥人道:『好,最好燒成灰。』

木頭人嘆了口氣,真的從身上拿出個火摺子。點著了自已的衣服。

火燒得真快,他的人一下子就被燃燒了起來,變成了一堆火。

泥人已遠遠避開,忽又大喝道:『不行,你現在還不能死,你身上還有三千兩的銀票,被燒成灰,就沒用了。』

火堆中居然還有聲音傳出:『你來拿。』

泥人道:『我怕燙。』

火堆中又傳出一聲嘆息忽然間,一股清水從火堆中直噴出來。雨點般灑落,落在火堆上,又化成一片水霧。

火勢立刻熄滅,變成了濃煙。

木頭人仍在煙霧中,誰也看不見他究竟已被燒成什麼樣子。

傅紅雪根本就連看都沒有看,他所關心的只有一個人。

燕南飛卻似已不再對任何人關心。

煙霧四散,瀰漫了這小小的酒店,然後又從門窗中飄出去。

外面有風。

煙霧飄出去,就漸漸被吹散了。

剛才蹣跚爬過長街的那隻黑貓,正遠遠地躲在一根木柱後。

一縷輕煙,被風吹了過去,貓突然倒下,抽搐萎縮……

經過了那麼多沒有任何人能忍受的災難和飢餓後,它還活著,可是這淡淡的一縷輕煙,卻使它夜轉眼間就化做了枯骨。

這時傅紅雪和燕南飛正在煙霧中。


* * * *

對傅紅雪一直懷抱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......
生命如此貧瘠,只許執著的一個淒涼人。

命運的一個輪轉下,成了緊握著漆黑刀刃奪人性命的兇手。
血洗背負的重重宿願,踽踽浪跡於邊城,
其實,他又比孤魂野鬼強去哪呢。

沒人看過紅色的雪,他的出生本不容於皚銀。
昭告著不穩的步履,依舊得走下去。

當真相揭開,葉開才是那個債主,不打顫的手也打顫了,無瀾的心也風雨了,
如果這是玩笑那也太過分,但就是這麼過分。

刀系列好像沒什麼人愛,
但人物是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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